本報記者 許知遠 北京報導
無論如何,眼前的李嘉誠都令我略感意外。沒錯,我早已熟悉這張面孔與他鼻樑上幾乎具有傳奇色彩的黑框眼鏡,他的熱情握手與燦爛笑容,也令人感到舒適。但是,這個溫文爾文雅的人是否真的就是《Asiaweek》眼中”亞洲最有影響力的人”,或是的《福布斯》坐標系中世界排名第五的商業領袖?
“我不是個偉大的人。”在評價自己時,李嘉誠保持著一貫的謙虛,他的真誠表情使人相信,這種謙虛完全出於天性,其中甚至蘊涵著對自己純真的想法。幾代華人商人在李嘉誠的鼓舞下成長,他為所有後來者樹立了一個無法超越的座標。一些簡單的數字與排名很可能淹沒他的本人的真正價值所在。他的財產是100億美元還是80億美元,他的財富排名是第10位,還是第73位,人們永不厭倦地談論著這些。對於香港人來說,他們不止談論這些,他們還準備隨時追隨這個不喜歡亂講話的商業鉅子的每一個行動,在那座700萬人口的城市中,人們稱這位並不高大威武的人作”超人”–在一個由自由市場、民主政體與數碼科技締造的現代之都中,他是夢想的製造者,這種矛盾多少令人想起格林斯潘之於美國。沒人比75歲的李嘉誠的個人經歷更能折射出香港在過去50年的興衰,從塑膠花大王到地產大王在到新經濟的倡導者,他不僅象徵了一個勵志的故事,更是華人資本崛起的標誌,也是香港面對不同的潮流自我轉變的映襯。
而在更廣闊的華人世界,他的意義似乎更為重要。他幾乎是唯一逃脫了亞洲商業人物普遍性弱點的一位。財閥,這一不無貶義的辭彙,長期被使用在東南亞最富裕的人身上,除去巨額的財富,它更代表著一種家長式、封閉、充滿著陰謀與權力鬥爭的企業模式–沒人能說清楚這些財產如何獲得,並被如何支配。財閥本人則被抽象成貨幣本身,他既不代表著成熟的商業精神,也與商業世界的未來潮流格格不入。而李嘉誠則一直予人另一種形象。他不僅在香港商界舉足輕重–經營世界上最大的港口,亦是電訊行業的先行者……他還從不厭倦地參與世界性的商業遊戲,他的企業已經遍及38個國家,或許他在80年代的全球並購舉動仍未引起足夠的注意,但當時間到了90年代,他已成為國際資本舞臺最不容錯過的角色之一了。他在Orange公司中的世紀交易及利潤記錄,令人難忘,那次交易使他至少賺取了1200億港幣,當他在2003年收購環球電訊的幾次起伏中,所有西方媒體似乎都在驚呼”我們是否應該害怕李嘉誠”。在電信業的3G之爭中,和記黃埔的勢力遍佈英國、義大利、瑞典、澳大利亞、以色列、奧地利以及中國香港,如果電信業的另一場革命可能到來,唯一的革命者只能是李嘉誠,在2003年9月28日接受採訪時,他頗有信心的說,未來幾個月,這種變革即將出現。總之,通過90年代一連傳令人矚目的行動之後,李嘉誠已經毫無愧色地躋身全球最閃耀的商業領袖的行列,在2003年的福布斯全球最具影響的富人榜中,只有比爾·蓋茨、沃倫·巴菲特排在他前面,而著名的沙烏地阿拉伯的王儲阿爾瓦利德·塔拉爾則不得不位居其後,我們不得不說,稱之為”亞洲的沃倫·巴菲特”多少低估了他的影響力。
李嘉誠似乎不會在意這一切,就像他在採訪中所說:”我從不擔心我在歷史中的角色”。他身上一個顯著的矛盾在於,他的事業與經歷,擁有典型的好萊塢式情節–財富、權力、名聲與時代風雲,但他卻以罕見的低調方式行事。他的一些生活細節盡人皆知,他喜歡將手錶調快15分鐘,他自己的住宅沒有游泳池,他的兩個兒子在上學時只有有限的零用錢,在9月28日的採訪結束時,他不忘抬起腳,提醒我們這雙鞋他已穿了多年。在身價百億之後,他仍過著清教徒式的生活。
這是2003年9月28日的上午10點的北京,東方君悅的一間套房中,李嘉誠朝北坐在沙發上,他穿著深色的西裝,褲腿被整齊的挽了上來,搭配白襯衫的是藍色條紋領帶。他的手掌很大,他講話時習慣性作手勢。提起他的兒子,李嘉誠相信自己仍與年輕人一樣敏銳,他也很少提及退休問題,他說這是他最為幸福的時光之一,他可以享受沒有壓力的工作。但他的確已經75歲,是的,他仍憧憬未來。
他的思維習慣性回到也更為艱苦的年代,比如在少年時如何去購買舊書。他耐心地傾聽你的問題,在回答時,專注地、充滿微笑的看著你。比起媒體塑造起來的那個精明強幹、無所不能的”超人”形象,眼前的李嘉誠顯得過分單純。他似乎具有典型的他向型的人格,他關注別人的感受,有甚於自己。他坦白的承認,在一個競爭日益激烈、效率至上的年代,這或許也是他性格中最難以克服的弱點。 沒人指望能夠通過90分中的見面來瞭解一個人,尤其當這是個締造了過去半個世紀亞洲最重要的傳奇之一的人,他對於華人世界的作用,只有洛克菲勒之於美國的作用堪與媲美。但這種短暫的交流,仍留給我一種強烈的直覺,前真萬確存在著兩個李嘉誠。一個李嘉誠生活在公眾塑造的虛擬世界中,人們渴望諮詢他對地產的看法,人們想追隨他的最新投資,人們通過各式各樣的方式來談論他、研究他,更多的是在揣測他,關於他的著作的數量令他自己都大吃一驚,它們千篇一律地延用著相同的紀事方式,插入同樣的軼聞趣事,然後煞有介事地對他的經營哲學作出理性的分析。也就是說,儘管他的形象已經如李小龍的武術、金庸的小說,是華人世界最重要的符號,但在相當程度上,他仍像個謎,對他的描述越多,他越顯得神秘莫測。但與此同時,另一個李嘉誠卻在有條不紊地生活著,不管是做生意,還是個人生活,他都遵循著簡單的哲學,他簡單,樂觀,善良,節制,只傾聽自己內心的聲音。他那些看似大膽的冒險,都以他穩健的風格做基 礎。像沃倫·巴菲特一樣,他的經營哲學是知識的延伸,他說集團的原則是,好景時,我們決不過分樂觀;不景氣時,也不過度悲觀。一位追隨他多年的助手說,李先生投資的關鍵是,他是否能夠全身而退。但與巴菲特對高科技的保持距離不同,李嘉誠喜歡談論未來,他對潮流變遷的感知力是他獲得今天的地位的最重要的原因之一。75歲的他,如今喜歡談論全球化的影響,他相信無線資料傳輸將成為推動未來經濟發展的重要驅動力量之一,他投資的Tom.com在互聯網的一片蕭條中卻不斷擴張,他還投資於生物技術。他似乎總是知道,如何用簡單的眼光來剖析這些新事物,在投資過程中,他很少屈服於衝動。
不去探詢那個富於權勢的李嘉誠與內心單純的李嘉誠之間的關係,你很難真正理解眼前這個人與他締造的龐大商業王國。在模式化的偶像模型與一個普通人形象之間,後者使他更有魅力,但前者卻使他有足夠的力量發揮這種魅力。在過去20年間,這位亞洲最富裕的人,正積極致力於使自己成為亞洲最偉大的慈善家。他不僅創辦了汕頭大學與長江商學院,他的李嘉誠基金會正在日益廣闊地推動中國的教育與醫療進步。在談起他探望過的那些患病者時,情緒激動,眼框泛紅。他說過去幾年中最興奮的時刻,是得知他基金會贊助的一項醫療專案在5年內為107萬白內障患者重見光明,”我當時六點起來……自己高興地倒了一杯酒,一喝下去我就說太好了,因為他直接到胃裏,你可以感覺到。”在閱讀李嘉誠過去10年間的各式演講稿,另一個李嘉誠的形象不斷突顯出來,他是如此好學不倦,他從哲學、宗教、小說到全球化,他似乎什麼都知道一點,他的講演和緩卻充滿朝氣,我得承認,在那些質樸的述中,我讀到了一位長者可能散發出的人性光輝。
對於李嘉誠的議論,坊間不乏膚淺之見,他是一個偉大的投資者嗎?還是只是每次都運氣好? 但對於一個喜歡用長遠的眼光來看待問題的來說,對他的衡量也最好採用更縱深的坐標系,幾個特定的年代與對應的歷史背景已經說明瞭一切。在他出生於廣東潮汕的1928年,蔣介石剛剛在形式上統一了中國,它貧窮、混亂;當他在1950年創辦一家名叫長江的塑膠花製造廠,超過5億的中國人正在心懷希望創造一個新社會,國家仍在戰爭創傷中未完全恢復;在長江實業在香港證券市場掛牌的1972年,香港即將陷入經濟衰退期,而中國陷於文化革命的混亂之中,世界被包圍在冷戰的氣氛中;當他在1979年收購和記黃埔時,世界的潮流已經轉變,中國開始融入全球市場的潮流,東亞奇跡開始逐漸贏得更多的關注。在接下來的10年中,他成為亞洲奇跡中最重要的代表人物,那些華人資本甚至被視作可以與美式、德式與日式資本主義抗衡的新形式,他在中國社會享有著重要的影響力,從鄧小平到江澤民再到胡錦濤,他的聲音都被認真的傾聽;緊接著,日益加速的全球化潮流,則將他推向世界商業舞臺的最中心,他打破了關於華人資本家種種定論,他致力於使世界相信,我們在遵循同樣的遊戲規則……
大約在1995年,彼得·德魯克(Peter Drucker)在走訪了東南亞之後他問道,到了2005年,華人管理的的秘密是否回成為管理學暢銷書的題目呢?如果這個命題成立的話,李嘉誠肯定是其中的第一主角,毋庸質疑,在未來漫長的時間中,對於李嘉誠的商業哲學的探討仍會繼續。但比這更重要的是,我們必須開始著手對於作為歷史人物的李嘉誠的探討,正如我最初所說,幾乎沒人比他的經歷更能折射出,華人社會與亞洲重新興起的過程,他是20世紀後半頁亞洲最重要的代表人物之一。他所處的背景的複雜性與艱苦性,使他所獲得的每一項成功背後蘊涵的複雜性,遠遠超出了類似的美國人或是歐洲人。也因此,李嘉誠的故事,不僅是一個窮小子如何獲得財富的故事,更是一個人年輕人如何在風雲變幻之中成長,並獲得智慧與內心平靜的傳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