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報記者 張坤
本報北京9月28日電
李嘉誠先生神采奕奕,向記者伸出手來的時候,你會感受到眼前這位長者、智者的平易近人。李先生用充滿真誠的語氣說︰“我是一個永遠樂觀向上的普通人。”
記者開門見山問:您一向深信“知識改變命運,人才決定一切”,最近在汕頭大學開學典禮,勉勵同學在追求更多知識時,更要追求智慧。引發本報同時開展一場討論,主題是“什樣的知識能夠改變命運”,並請先生談談這方面的體會。
李先生很興奮地說了他當年的一段經歷:
如果你用經驗加你能學到的知識,兩者配合起來才能成事,要有誠信,不怕吃虧。當我二十二歲開始自資做生意,有一家貿易公司向我訂購一批玩具輸往外國。當時貨物已卸船付運,可向對方收取貨款。忽然,貿易公司的負責人來電通知,外國買家因財政問題,無法收貨,但貿易公司願意賠償損失。根據我的判斷,這批玩具很有市場,不愁顧客,我的損失有限,不用賠償了。當時我的考慮是留下一個空間,建立互信的關係,日後就有更多的生意機會了。
在我開始轉營塑膠花的時候,我沒有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。有一天,一位美國人突然找我,說經某貿易公司的負責人推薦,認為我的廠是全香港最大規模的塑膠花廠,令我一時語塞,因為當時我的廠房並不太大。後來我才知道,從前那間貿易公司的負責人,認識這位美國人,告訴他我是完全值得信任的生意夥伴,為我說盡好話。這位美國人最後給我6個月訂單,更成為我的永久客戶。他們所需的塑膠花逐漸地全由我供應,我的塑膠業務發展一日千里。做生意不怕吃虧,也需要以市場知識為依據的判斷,一時吃虧,長遠卻往往有利。
李先生意猶未盡,說最大的遺憾就是從小因戰亂沒有受過正規教育,但從沒有放棄學習,至今仍然每晚習慣睡前閱讀,常常設定一個鬧鐘,提醒自己不要入迷而讀書至凌晨,通過閱讀掌握了很多新領域的新知識,他把工作中的學習視為事業發展的動力。李先生說,讀書不僅是樂趣,而且令人啟迪心智,刺激思考。
經營工廠時,我時常訂閱美國著名的塑膠工業雜誌,從中了解世界市場和新產品技術。五十年代,香港普遍採用的塑膠模機多是注射式(injection molding),即將塑膠溶液注入模內。我在一本雜誌看到一部機器,可以把模內未成形的膠管注入壓縮空氣,製成膠瓶或玩具,不過價錢很貴,要20000元,那時香港還沒有引進這種機器,軟膠瓶也未出現,我認為生產膠瓶的前景很好,可惜經濟能力有限,無法購買這部機器,於是決定自行研製。
我先利用工廠的機器製成一條條軟而熱的膠管,試製過程中我連續36小時不眠不休。膠管製造出來,形狀與自己心中所想、在雜誌上所見差不多,然後便想著造模、購買壓縮空氣機。就在電光火石間,忽然看見身旁的可樂玻璃瓶,靈機一觸,立即將可樂瓶頸弄斷,將膠管放進可樂瓶裡,然後利用機器的壓縮空氣口插入汽水的吸管並注入壓縮空氣,口含吸管一吹,不用3秒,膠管沿著透明的可樂瓶身膨脹,製成品便出現。我自製的機器雖然簡陋,但只需要雜誌介紹那部機器十分一的價錢,便成功製造出一模一樣的產品。
這件事的啟示是事在人為。這部機器製造出來的塑膠產品為工廠賺了不少錢,同時生產塑膠花的情況也是非常理想,應該說每一年較往年的資產增加最少10倍,但這也是因為你懂得外面的世界,知道你自己的長處和短處,這是我最開始創建的公司。
一個真正做大事、有遠見的人,是看世界的潮流,估計自己未來發展的方向。事在人為,不能有志無才,你可以誇口說你的志向是摘下天上的月亮,但你知道怎摘下?所以我說事在人為,靠自己,靠意念,還要有最新的知識及經驗積累才能達到。
李先生75歲了,有過年輕時的困難經歷,面對新一代朝氣蓬勃的年輕人,覺得自己還能跟他們一樣嗎?沒想到李先生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後忽然說︰我有第三個孩子,語出驚人︰
知識的力量應該造福人群,我為什麼說,有“第三個孩子”呢?有一夜,我睡不著,我就告訴家人,我昨天晚上怎樣也睡不著,其實我有三個孩子。外界都知道我只有兩個兒子,我卻宣佈我有三個孩子,大家怎會不大吃一驚呢?睡不著的原因就是擔心這個孩子,他們鴉雀無聲。我說第三個孩子可就是我的基金會。我的基金會以前本來沒設固定的資金,每當需要捐款時,我才向基金會注資。但近年我為基金會長遠發展考慮,開始向基金會投入資金,並作長線投資,令資金產生經常收入,作捐款的來源。我更計劃按年將自己收入的一部份注入基金,使基金有更充裕的財政基礎,可從事越來越多的教育、醫療、老人福利等公益事業。我希望將來這個基金可以無止境地做下去,要延續到下一代,最少100年以後。我也請了不少外界人士到基金會做事,在基金會裏,捐資哪一個項目,卻不由一人說了算,由董事會不記名投票決定。
人家怎樣議論我,我不介懷,雖然有人覺得我很神秘,但我的透明度其實很高。基金會的運作,應該讓公眾知道。我希望基金會運作做到完全透明,基金會的資料會整理成資料庫,觀迎人家來參考,將公益事業運作方法向外推廣。
我覺得我這個人也是透明的,我年輕時,十四五歲要負擔家庭,我十二歲到社會做事,每次都用最好的方法去克服最困難的事,做事無論大小,都要用腦筋,用心、用力,我18歲做經理,19歲做總經理都是秉持這個宗旨。1949年新中國成立,當時與國內的生意形式有所改變,我的老闆希望我繼續當總經理,但那時的判斷是創業對我是最好,既然我決定了創業,就多看那方面的書,掌握知識,推動我的事業。究竟什麼的知識可以轉化為智慧和力量?你要首先要決定自己的未來是什麼。
回想起來,其實我不喜歡做生意,我本來希望創業後盡快賺取足夠應付我與家人往後十年的生活費,便回到學校唸書。可惜事與願違,因為一位客戶的公司突然倒閉,我不但收不到應得的錢,也要賠上工廠過去所賺取的盈利和重返校園的願望。但我後來想通了,事業成功,一樣可以把所賺到的金錢一部份捐出來幫助有需要的人,工作便變得更有意義,於是我決定發展自己的事業,在空餘時間才自修。
本報近年來十分關注就業和人才的報道,就業問題不僅香港關注,大陸也受關注。比如大陸這面大學生就有四、五十萬到上個月才找到工作,對這個問題您是怎考慮的?記者抓緊時間,希望李先生能夠談一談,李先生從與國家教育部合作設立“長江學者獎勵計劃”和“長江學者成就獎”談起:
我主動提出跟教育部合作,我當初的構想是農村有不少高中畢業生,因經濟環境欠佳上不了大學,我很希望幫助這些學生。教育部說另一項更重要的問題,就是如何留住精英老師。教育部說國家政策規定教授的工資級別沒有差別,除非有其他人合作推出新計劃,才能打破待遇平均主義,為留住人才,特聘教授可獲額外薪金。當時的教育部長很能幹,有魄力,有眼界。他一講,我認為很有道理!短時間內便決定設立長江學者獎勵計劃。這份獎金不是多少錢的問題,而是一份尊敬,令教授體會到國家對他們的尊重。這計劃至今仍然繼續。
我亦曾跟中國殘疾人聯合會合作,捐資一億元,令107萬在落後農村的白內障病人復明。很多農民不知道白內障是能醫治的。還記得那天我早上六時起床,談妥這計劃時已是十一時左右,回到辦公室後,我很高興,還倒了一杯白蘭地喝,當時已忘記自己的肚子還空著。
你想想107萬人由失明,要拿手扙,到一天自己能走路,不單自己得益,連家庭、社會的負擔也一下子輕了。所以我說這計劃是極有意義的。比如上次我去西北,探訪西北六省及一個直轄市,到達甘肅訪問一個殘聯中心,見到那些安裝義肢的朋友,他們拿著兩桶水給我看。我們普通人拿起這麼重的兩桶水也不太容易,他還拿著水跑了兩圈。義肢的受惠人共有六萬多位,看著一位原本兩條腿都沒有,只用一塊最便宜的牛皮,用一條繩綁著,在地下跪著走。現在可以正常地生活,我很高興,這是非常有意義的事情。六、七萬殘疾人士復元後,我還考慮繼續資助,因為你幫助解決他家人的負擔,對社會都有非常大的效益。我也有協助晚期腫瘤病人的全國寧養服務,派醫療隊到病人家打針、派藥止痛,並作心理輔導,這計劃是我自己想出來的。經濟不好的人士,到了癌症晚期,如果醫療條件不好,這些病人怎辦?所以在全國二十個地方每年為差不多超過一萬的腫瘤病人提供援助,這是沒有回報的,但最少減輕了晚期癌症病人的痛苦。
談到經濟全球化的影響,我們國家面對的情況比其他發展中國家好。因為我們的產品、我們的價格有足夠的競爭力。但是我們的制度是需要培養精英,因為科技越發達,越多工人會被機器取代,但機器取代不了良好的管理和創意。所以在過去好幾年我跟學生的談話中都提出要認真面對經濟全球化,除了有學識,要讓自己有經驗,能面向全球競爭。我們的經濟發展勢頭很好,今年GDP增長是百分之八點多。現在很多新的投資都在製造業方面,當外國商人來訂貨,很多工廠都爭相希望拿到訂單,可是這些訂單的利潤其實不是很高的。外國商人利用我們的廉價生產力,製造了許多流行產品,我們應注意只生產別人的創意成品,利潤不會高,要掌握創意工業和發行網絡,才可提高盈利能力,推動更多的工商業發展,解決就業問題。
記者最後又提了一個問題:您這幾天跟中國領導見面,聽說有一些好的建議?能否談談?
我向領導人提出一個建議,就是在香港和深圳之間可否成立一個“工業特特區”,開創更多的年輕人的就業機會,對國際投資者也有相當大吸引力。當然,特區政府需要時間慢慢研究,事情成功與否,亦需要靈活的政策來配合。